水柱宅邸的那棵黑松依然佇立在庭院中央,管理宅邸的隱曾細心地將樹型修剪,讓枝條平整、挺拔地延伸。隨時間推移的時候,樹和建築的影子會在細碎白砂上投映出光的形狀,很像水波流動的模樣。東京要進入深秋了。枯山水的土丘和石組逐漸褪去色彩,附著在它們上頭的苔癬從濕潤的蒼翠變得堅硬、黯淡成泛灰的褐綠色。   冨岡義勇披著羽織坐在緣側,若無其事地倒水、將茶杯中的水嚥下,然後慢慢收拾稍早自己咳嗽時不慎打翻的將棋盤。報紙寫說:今年的夏季和冬季都來得早,夏季是數年以來罕見的猛暑,而北方也比以往更早降下初雪。絲毫感受不著跟年初破曉後,接著迎來的溫煦花季是同一個年份。七月上旬,冨岡判斷今年會過得特別不同,不死川記得他來信時寫了類似的字句;不死川沒有回覆他,在八月盆節來臨時也是。不死川實彌知道總是吵嚷的宇髓和胡蝶的義妹用僅存那隻眼睛看望蝴蝶屋的女孩、盯矚餘下的隊士們。十月中旬的時候,理當卸下主公職責的輝利哉大人捎來訊息,憂心地描述因為季節變化特別不同,他從政府組織那裡聽聞了有傳染病在悄悄流行,如果可能的話,蝶屋會為他們做一些準備。   不死川收到鎹鴉的傳信,準備從旅程返途回東京之前,在青森看過官署描述關於疫病流行的公告、街邊人們的雜談閒語。病。疼痛。像雪一樣就悄悄落入他們踩踏的土地上,堆疊成生活風景。日常是忽然被時間拋擲而出的一團亂線。

能依循事物脈絡提問的人,或許有可能再重新梳理:現實的無理日常是從何處出了差錯,我們又是為什麼而感覺受傷。不死川記憶裡的胡蝶香奈惠就是那樣的人──胡蝶曾經在結束任務後,絮絮叨叨地分享她從鬼殺中釐清的答案。   「說起來,熊和我們人類一樣,都是會吃各種東西的雜食動物,這讓牠們的牙齒樣式看起來和我們很接近呢。」   「不過,牠們的牙齒數量可是比我們人類多出好多好多喔。」   「鬼的牙齒數量也正好是四十二顆,跟熊一樣呢。」   「是不是因為鬼和熊的牙齒有著這樣可憐的相似之處,才讓那些被鬼獵捕的悲傷事實,終究被不了解真相的人們,誤傳成了被熊襲擊的傳聞呢?」   身為花之呼吸頂端的劍士左手靈巧轉動劍柄,握成拳的右手抬起、叩在持握的位置上。鏘。護手和刀刃的間隔發出金屬敲擊聲。斬鬼的血振落在地,原先覆著血污的薄紅刀刃如春日傍晚顯現溫柔的霞光。胡蝶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將日輪刀納入鞘中,那瞬間收斂的鋒芒讓人產生晚霞正要追著夕陽落山的錯覺。   在仍是一般隊士的時期,不死川就受到胡蝶與蝶屋的溫暖照拂,不過,當時未曾見過她以花柱身分在夜裡斬鬼的姿態。他記得香奈惠垂下眉毛、一臉為難地注視他尚未痊癒的舊傷口,還有握住自己雙手、輕聲說話時的笑靨。最後不死川也看見,她容許總是走在她身後的嬌小妹妹拚命追逐,重重摔了一跤、僅能懷抱至親遺留的羽織死去活來的樣子。   忍沒有餘下骨骸,但他的手裡握有玄彌掉落的牙齒。即使只是一顆牙齒,那也是玄彌身而為人遺留的痕跡。   在不死川實彌已經模糊的童年記憶裡,他撿拾過弟弟妹妹們掉落的乳齒。母親曾說過,為了新牙的後續生長能健康順利,要把它們拋擲到對應的位置:上排的乳牙得拋到屋簷上,下排的乳牙要擲往地板下。他們住的長屋有幾戶人家都有同齡的孩子,有過誰提議聚在一起比賽,將上排的牙齒扔得愈高愈好,結果小小的牙齒飛過屋前通道、誤射隔街行人,後來需要家長去賠罪的處境;玄彌曾走在他身側,一起去為了調皮的弟妹們道歉。他的第一個弟弟沒有加入把乳齒拋高的遊戲行列,可是,他的永久齒依然堅固地成長起來,最終成為他應對現狀的方法。

不死川看著冨岡脫下那件標誌性的片身替羽織。他把衣身從分隔兩色的背縫處對摺,讓左右的衣領與兩邊袖子合在一起,對齊袖口的時候,順勢抖了一下沾附在上頭的毛髮和飛灰,接著沿肩線向內整平、疊成方正的式樣,讓他的師弟可以枕在上頭歇息──竈門炭治郎明明收到了上級的警告,禁止接近風柱周圍,卻還是自顧自地靠了上來、被擊中下巴而昏迷。不死川不是第一次看見冨岡脫下那件羽織。它總包覆著冨岡拘束地扣到詰襟頂端的金鈕扣、繫在左側腰帶上的配刀和深色隊服背上的「滅」字,在他們經歷的夜晚尤其凝縮的時刻,隨不死川鬆開他的髮繩溶解為根源的樣態。   那些時候他也會這樣注視自己,只是不會有此刻滲漉的柔和情緒。冨岡沒有明說過,但竈門那小子在他眼底無疑是特殊的存在。主公大人那一日在柱會議中揭露了鱗瀧一門的來信,為其託付性命的水柱漠然地任事態溢流,在被產屋敷當家公開前不置一詞。回推那樁預謀的時序,兩年之前,他家裡那個傻蛋徘徊於幾個培育師間嘗試取得選拔的資格。不能認可的事。捨身奔赴於夜幕中的同時,也將他人置於危險的存在。無論如何都要守護的人。銘刻於柱的日輪刀之上的惡鬼滅殺。不死川從那時起,認為冨岡與他更加不可能互相理解。   遲了一些才加入柱聯合訓練的水柱只能被安排在尾聲關卡,大多數的隊士沒能走到這裡,但是,冨岡這一回自願前來,沒有提早從這片千年竹林中離開。不死川沒有詢問他,冨岡也沒有主動告知什麼;岩柱悲鳴嶼才將柱與柱相互切磋的課題分發下來,不死川就見到冨岡的鴉銜著來信降落於風柱宅邸,悠閒地在主屋前的草坪上伸展翅膀享受秋日煦陽。   語言其實是受限於物質載體的事物,它如果能透過描述來完成共同的想像,前提是人與人之間需要有展開對話的意圖。   「不死川。」冨岡發出微小的聲音,在呼喚以後,產生了情緒醞釀的裂隙。   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好像又想重複稍早一樣的問句,「不准再提萩餅。」於是不死川打斷他。   「……」   「少囉嗦。」   「不要。」   「什麼意思?」   「……主公大人說過,不死川和伊黑不要對階級低的孩子太苛刻了。」冨岡突然就向他提起那次會議時產屋敷當家對他跟好友的叮嚀,稍早在竈門倒地後較為平復的心情又要躁動起來。他說的是自己曾經答應過最為敬重的主公之事。類似的處境。一樣有這個進來攪和的傢伙。   「……你很煩耶。」原來當天冨岡有認真在關注對談,不死川心裡一邊想著,一邊接著說:   「冨岡你、最好才是讓這渾球滾遠一點。就說竈門禁止接近我了。」

不死川並不是第一次在這個季節出行,他曾和冨岡在秋冬之際的錦楓山為了任務會合。錦楓山據說是被神祇護佑的靈山,時常能望見修行者的足跡,因此也有天狗棲息的傳言。這裡百年來不曾聽聞被惡鬼侵擾的消息,因此也未被明確劃入柱職責的巡守區域內──那時鬼殺隊獲報天狗作祟帶走幼小的調皮孩子,夜不能寐的父母聽見樹木倒塌、猛烈的風聲,以及野獸嚎叫般的呼喊聲。某種巨大的力量讓整座山林搖晃。白日到來的時候,則會看見失蹤孩童的衣物散落在家屋前。   那些清晨的露水沾附了鐵鏽的氣味,餘熱足以將薄雪融化成水。山裡的人們告訴收集情報的隱:那是天狗的懲罰,只要壞孩子償還惡作劇的報應後,便會平安歸來的。深秋入冬的季節裡,朝陽升起後泥地上仍浸潤著霜意,像前一夜的月色仍朦朧覆蓋在原野中。雪應該會是怎麼融化的呢?   鬼殺隊的幾支隊伍徘徊在靈山中,想找到更多關於那隻天狗跟孩子們的蹤跡,卻在雪原中陸續失去了視力。己跟戊的劍士們得知是常有的地方異聞確認任務,在上層發佈消息後便被派往山野搜索,在他們聽見傳聞裡天狗迴盪的笑聲、嗅到溫熱的腥臭之前,雪光已先行嵌入獵鬼人的眼睛裡,使他們只能緊閉雙目、不斷流淚。光。眼淚。嵌入他們眼中的雪侵吞視覺,像傾倒的火盆灼燒感知,讓人倒錯地在月夜裡癲狂;不死川抵達時,正看到冨岡不帶情緒地把受血鬼術影響的隊士們一個個綁了起來的樣子。   冨岡不說話,跟他不久前在升柱會議的表現一樣,遠遠地站著,沒有發現不死川。「──水柱的冨岡和我們都是同年喔。如果不死川也能跟他好好相處就好了。」「說什麼啊,那陰沉的傢伙怎麼可能呢。」同僚的話語像山谷裡的回音。不死川看見他自顧自地拉緊手中的繩子。樹梢上薄薄的雪塊隨著他的動作被抖了下來,融化在羽織上。   「風柱到了。那我先告辭了。」冨岡輕聲說。在周邊守望著隊士們的鴉群裡,其中一隻鎹鴉明白了他的意思,展開雙翼緩緩朝他飛去。   「哈?不准告辭!」   眼前人同樣身為柱,卻毫無道理的低協調性讓不死川發出喊聲。那雙紺青色的眼睛像是只有倒映樹的影子,沒有任何人的倒影。可是,冨岡無疑在看著他:   「……你需要幫助嗎?不過是這種程度的鬼。」

張揚的月色中,冨岡看著不死川的銀白色身影,在話語沒有完整傳達的時刻,確信了他不會消融在山野中。他看著他,眼底填滿了飛舞的夜雪。

寬三郎坐在戶袋的凹槽內,看著不死川一片一片檢查門板的狀況和緣側軌道是否仍然相合。幸虧維護宅邸的隱儘管和宅邸主人談不上話,仍稱職地讓設施維持良好的狀態。鬼殺隊柱時期的他們,因為維持全集中呼吸或許用不著雨戶,但是,解除常中之後,應當將其在入冬夜裡裝上才是。不死川用小刷子清理敷居上的灰塵,將蠟塗抹在雨戶底下木條與門軌的接觸面。寬三郎原本還覺得有趣,不知不覺卻又睡去了;身為原風柱夥伴的鎹鴉爽籟,仍一板一眼地站在庭院中,監督冨岡有沒有把蝶屋分予的藥劑依序服用。   他們之間沒有說話,如往昔的日子一樣。冨岡知道不死川的本質不需要那麼多的聲音,但一直不知道要怎麼妥善地去對待他。總是在生氣的不死川。什麼都沒有、毫無生氣地普通的自己。他嘗試寫信給不死川時,也知道他或許不會回覆的。七月梅雨,不死川將他從金澤帶回的羊羹悄悄放在炭治郎和禰豆子的家、鮮豔紋飾的酒器給了宇髓,然後,把要給其他人的加賀八幡留在蝶屋裡──他在盆節前的定期回診時,看到香奈乎診療桌上的不倒翁,就知道不死川會再次離開。    冨岡沒有把握不死川會不會想要回東京過新年,但決定還是寫信給他,說:想在下雪的時候見到不死川,過完了夏天的時間,也會一直記得你。   而他沒有想過的是,他最終會比季節更早到來。像過往某一日映入他眼中、燃燒視線,而永恆銘刻的雪原。